坚稳的笔迹,传达着多么重大的讯息:希望,从不远离。
上个月,我去了一趟纽约。当我用妹妹的MAC中文打字系统打一篇网志,找字找得眼睛要凸出来时,手机响了。
“狮子老师,我是凯蒂,妈妈告诉我你来纽约,我也在纽约实习耶,要不要见面?”
“哇,真的吗?太好了!当然啊。”我看看表,也晚上七点了,我问她今晚可以吗,她说没问题。她在九十二街,我在六十八街,我们就约在七十街的地铁站。
七月的纽约,晚上七点,天还很亮,而且还满热的。我走到HunterCollege地铁站等她。凯蒂,凯蒂,想不到会在这里和她见面。
凯蒂是我的钢琴学生,她从小学四年级就和我学琴了。她非常用功,每次来上课,一定会带功课来写,或读,也因为这样,她总是全学年第一名。
她人非常甜,脸上总是挂着一个微笑。上完课,总是给我一个很大的拥抱,让我感觉到整个世界的温暖。后来,我发现她就像一个小太阳,有她的地方,就有笑声。
凯蒂说起话来很快,我都要很专心听,不然会漏掉细节。后来,也习惯了。每次教完凯蒂,我说话也快了起来。我先生有时候一听,就问我,是不是刚教完凯蒂。
凯蒂常对我说,她知道她不是最美的女孩,也不像啦啦队们那么受欢迎,但她觉得也无妨。她有音乐和书,就满足了。
但对我来说,凯蒂像一颗宝石,她非常的真,她给你的是百分之一百的诚意。
一年圣诞节,她来上课,迫不及待地拿礼物给我,要我马上打开。
我打开,是一对盐和胡椒的瓶罐,特别的是,这是她亲手用陶土做的。她把它们做成高音谱和低音谱记号。我非常喜欢,我抱抱她,谢谢她。
她兴奋地说,大家都知道她很努力在做这个要给我当圣诞礼物。哇,那大家的口风还满紧的,我都不知道。
凯蒂说,这个很难做。她光是捏这个低音谱记号,就烧了三次,破了三次,好不容易烧好了,她又把它摔坏了。
陶土老师快被她烦死了,叫她赶快把它们拿给我,就没事了。
我把它们摆在窗台上,她有些担心地问我,会不会介意这些裂痕。
我说才不会,一点也不呢。
凯蒂上高中后,我的一个钢琴学生布兰登转到凯蒂的学校,他们就变成同学了。凯蒂来上课,提到的都是布兰登怎样怎样。后来我发现她讲到他的时候,脸上的光芒跟平常不一样,我恍然大悟,凯蒂情窦初开了。
布兰登弹得一手好钢琴,在学校音乐会的学生钢琴演奏会上崭露头角。一次钢琴演奏会,我坐在凯蒂旁边,布兰登在弹琴时,凯蒂看着他,一脸陶醉的神情。初恋是多么浪漫,她的钢琴王子。不过,我看布兰登是毫无知觉的。
这让我想起小学的时候,我和好朋友小宜礼拜天常骑了脚踏车去书店,或到成大榕园做白日梦;不然,就在玫瑰花上写诗。而转头看班上男生,他们下课不是去踢足球踢得一身臭汗,就是练习讲脏话。他们最爱的课外活动,就是看谁可以把脏话三字经变五字经,或是成一个句子。
我们皱皱眉头,觉得他们真的是臭男生。直到五年级时,一个转学生从外地转来,他略带褐棕色的大眼睛迷倒了我们班上的所有女生。从此对男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,我私下叫他小王子。
我偷偷当起月下老人,牵了钢琴红线。在一年一度的学校才艺演奏会上,我让凯蒂和布兰登练了一首钢琴四手联弹。
我一直告诉他们,要找时间合奏。他们练得还不错,我便顺水推舟,偷偷为他们报名参加面试。我说,反正就当练习。结果,他们竟然被选为唯一的钢琴表演者。
他们刚开始很高兴,后来想到,被选上后,得在一千多人的演奏厅演奏,就直说上当了。凯蒂的妈妈泰瑞、布兰登的爸爸妈妈和我,知道他们被选上后,却都像疯子一样尖叫。
在才艺演奏会上,凯蒂穿着一件黑色的细肩带礼服,非常美丽,布兰登穿上燕尾服,也帅得不得了。他们两个站在一起,真是亮丽的一对。
泰瑞和我在后头为他们准备。我说,他们看起来,真是登对。泰瑞擦擦眼泪说,啊,我的女儿真是太美丽了。
我们为他们照了相,我还自作多情地站在他们中间,照了一张有电灯泡的照片。至今还摆在我琴房。
他们出场了。泰瑞抓紧我的手,好用力,看来紧张的不只是我。他们坐下,开始了前奏。很顺利,一切都很顺利。
他们坚持要用谱,其实他们都会背了,布兰登一再向我保证他翻谱没有问题的。到了发展部,也是要翻谱的地方,他一翻,整个谱掉了下来,卡在琴盖上。
换我很用力抓泰瑞的手。他们很镇静地弹完发展部,到了再现部,又要翻谱了,布兰登力挽狂澜地,不只翻谱,还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把谱放回谱架上。
我抿嘴微笑,这才厉害啊!
演奏会成功、完美地结束。后来放春假,我想一个礼拜不见,他们两个不知道有没有跑去约会。
凯蒂来上课,上个学生比较迟走,所以凯蒂还等了一下。等上个学生一走,她看他走远了,把门关上。
我说:“嗨,凯蒂,那音乐会真是成……”还没有说完,她抱住我,开始痛哭。我吓了一跳,试着安抚她。“怎么了?不哭,不哭。”我要去拿面纸给她,她也不放。我只好让她哭个够。我从来没有看过她哭得这么伤心。
等她比较平静了,她第一句话说:“我恨学校。”我当场大笑。
我马上道歉说:“凯蒂,我很知道你的,你爱学校,你爱上学。从小时候,你就是如此。记得你去参加田径队,去比赛。我看照片,大家都在聊天、说笑,只有一个人坐在观众席上啃书。有没有?记得吗?那是我的凯蒂啊,勤学好学的凯蒂,你不可能恨学校的。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她低下头说,春假的时候,他们几个好朋友聚在一起,看电影。结果,她看到在黑暗中,布兰登亲她的好朋友亚曼达。
啊?惨!双重打击。这个严重了。在学校,他们已经是一对了,都走在一起。她看了就伤心啊。
噢,亲爱的凯蒂。我抱抱她,轻拍她的肩膀说,我了解,我了解。
在我眼前,彷我又看到那两辆脚踏车。那时小王子和我上了同一所国中,他住得比较远,所以得骑脚踏车上学。每次放学,就看到他远远地骑脚踏车回家。而我家,离学校很近。走路十分钟,跑的话五分钟就到了。每次走路回家,就有点怨叹家住得太近。
后来不久,就看到他不再是一个人骑脚踏车回家。他旁边有一个女孩子,是我们班长,他们成了一对。
看他们两个骑向夕阳,天涯海角。他偏向她,听她说话;她的头发随风扬起。他们都说些什么呢?
我还记得那种伤心,所以我能够告诉凯蒂,这一切都会过去的!是会过去的,但是不会忘记。
倒是泰瑞不能原谅布兰登,也不能原谅亚曼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