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第四十周零三天凌晨,一阵湿热感惊醒了我——羊水破了,只是一股细流,却足以让人心跳加速。开三指前,疼痛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。我还能用手机记录宫缩间隔,甚至回复几条工作信息,但当开到五指时,世界突然缩小到只剩疼痛。时间感完全错乱,每一次宫缩都像永恒,而宫缩间隙又短暂得可怜。我抓着床栏的手关节发白,呼吸法学了一箩筐,此刻统统忘光。助产士说"别用力,宫颈会肿",可身体自有主张,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向下推。
最痛的时候想起老妈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县城医院没有无痛分娩,女人们全靠硬扛。疼痛抹平了时代差异,所有经历过分娩的女人在那一刻灵魂相通。
十指全开时,一种原始的冲动接管了身体。那不是疼痛,而是一种强烈的、不可抗拒的排便感。我忘记了羞耻,忘记了形象,甚至短暂地忘记了恐惧,只是本能地跟随助产士的指令用力。她们让我"像吹蜡烛一样呼气",这温柔的比喻与眼前的血肉战场形成奇异反差。丈夫的手被我捏得发紫,他的表情比我还痛苦,这奇异地给了我力量。
胎头着冠的那一刻,会阴部火烧般的胀痛让我忍不住尖叫。医生说要侧切了,我胡乱点头,此刻哪怕他们说要把我拦腰截断我也会同意。一剪刀下去,反而感觉不到特别的痛——已经痛到极处,新添的伤口不过是沧海一粟。然后,突然地,一股热流涌出,伴随着响亮的啼哭。
他们把一个紫色的小东西放在我胸口。他浑身胎脂,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,像只狼狈的小兽。他的哭声如此真实,把过去九个月抽象的幸福想象击得粉碎。我忽然泪如雨下,不是因为感动,而是因为一种深刻的陌生感——这个在我体内住了四十周的生物,我竟对他一无所知。
如今回想起来,分娩不过是一段浓缩的人生。在那十几个小时里,我经历了极致的疼痛、失控的恐惧、陌生的亲密,以及生命最原始的震撼。医疗技术可以减轻痛苦,却无法消解生育本质上的野蛮与神圣。每个来到世间的人,都曾让某个女人经历这样一场血与痛的仪式。这或许是人类最公平的一件事。
来自郑州市